一俯一仰，一呼一吸都是历史。
春节回到濮阳，把自己养得膘肥体重，就想出去走走。驱车到洛阳伊水河畔，摩肩擦踵，再访龙门石窟，晚上住在白居易墓园门外的东山宾馆。第二天再去白马寺，这座中国寺庙起源之地，依旧香火熊熊，信徒四面八方来拜。
回到北京以后，突然想去法源寺看看，就从佟麟阁路出发，走过教子胡同，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的绿色穹顶，远望一下牛街清真寺，拐到一个街心公园，在一段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墙前，几十位老人晒着太阳打扑克。走过墙头，就是法源寺了。
其实一年前，我去过一回法源寺。在牛街一带住了几年，对西砖胡同隔壁这个小寺院从未光顾过，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，遂在一个日落之前，五块钱买张门票进去看看。
寺院看门人不断催促我转转就走，我却对它的安静产生了兴趣。
这座貌不惊人的寺院竟是中国佛学院所在地。
黄昏时分，斜阳入林，做完功课的少年僧人从大雄宝殿鱼贯而出，在院中走几圈后再回大殿。僧人应该是佛学院学生，目光聪慧，毫无木讷之相。旁边几位年轻姑娘，目光炎炎看着他们。
走到大殿后面院子，有丁香的味道，一姑娘和一僧人正在谈话，在那之前，姑娘在林间徘徊的时间可不短。
此次再去法源寺，先做了一下功课，对这座隐于闹市的寺院已感觉不同，它和我走过的所有寺院，气质也都不一样。法源寺原名叫悯忠寺。
唐朝贞观年间，李世民东征高丽，说要为隋朝战死的将士们复仇，结果和杨广一样，不克而返，还在路上冻死了几千人。路过幽州，李世民大为后悔，设坛祭祀死者，诏令建悯忠寺。但回到长安没几年就去世了，寺没建成。李世民的儿媳妇武则天最终完成，先后历时51年，起名叫悯忠寺。
到了唐玄宗，安禄山和史思明先后节度幽州，安禄山在悯忠寺的东南角建过一座高十丈的塔，两年后谋反，死在儿子安庆绪手下。史思明也在悯忠寺西南角建了一个塔，他后来被儿子史朝义杀死。武宗毁佛的时候，幽州一带独留悯忠寺，原因不难推测，寺是自己的祖爷爷和老奶奶建的，而且它不是简单的寺院，祭祀死难忠魂之地，类似于云南腾冲的国殇墓园。
躲过人祸，躲不过天灾，
唐朝时期的悯忠寺，毁于一场大火。
现在我们能看到的的唐朝，
只剩下了史思明一块残碑。
辽代时候重修悯忠寺，进入寺门之后，能看到一棵大白皮松（原有两棵），已经千岁高龄，就是辽代种下的。到了北宋末期，徽钦二帝被俘，有段时间宋钦宗赵桓就被囚禁在悯忠寺，金国的狼主们倒真会挑地方。一次完颜亮召集打马球，逼着文弱的宋钦宗上马参赛，结果跌下马背，被践踏而死。
悯忠高阁，
去天一握，
成为独一无二的北京法源寺。
北宋灭于金，南宋灭于元，南宋沦亡之后，大臣谢枋得隐居深山，结果被强行抬出来入仕，从南方押到元大都，也就是北京，住在悯忠寺里。谢枋得读寺里碑文，读到曹娥碑，深有所悟，“小女子犹尔，吾岂不若汝哉！”绝食而死，在历史上刻下了名字。而他的战友文天祥，慷慨就义于离悯忠寺二里地的菜市口，当时还叫柴市口。
转眼之间，明朝也到了末期，这次悯忠寺接待的大人物是袁崇焕。袁崇焕被朱由检凌迟于菜市口，愚民饮其血食其肉，止剩尸骨和头颅。一位佘姓义士冒死收殓袁崇焕的头颅，连夜进入悯忠寺，恳求法师为袁崇焕超度，然后偷偷葬于广渠门附近。
悯忠寺的名字，被雍正改成了法源寺，成了现在的名字。
再往后，就是李敖的《北京法源寺》里描写的，康有为、谭嗣同、梁启超在法源寺里策划了公车上书和戊戌变法，谭嗣同死前曾到法源寺，和方丈谈禅论佛。
这些是李敖考证的，真实性存疑，不过可以确定的是，谭嗣同就义之地，仍然是距离法源寺二里地的菜市口。
写到这里，北京法源寺和中国历史奇异的交融，已经一览无余。唐辽金元时期，他一直立于北京城外，清朝被圈进南城，也独处于西南一隅，不去凑权势者的热闹。它是死难者的祭坛，进京者的歇脚地，赴死者的驿站，寻常百姓的老邻居。
和道教一样，佛教亲近权势者，借他们之手广大佛法，北京历史上声势显赫的寺院大多走的这条路。悯忠寺，也许这个名字太有个性，也许唐朝的几千死者奠定了基调，在风云变幻的历史上，虽常有皇家光顾，却并不逢迎，悯忠高阁，去天一握，成为独一无二的北京法源寺。
一座佛家寺院，却是儒生的圣地。北京法源寺不大，却让我屏息凝气，一俯一仰，一呼一吸都是历史。
《车拉马儿·中国》征文启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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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｜潘采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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投稿touhaotougao
sina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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