悬空寺

云冈石窟,好想再去一次啊


第二天上午,我和阿枝去了团市委,掏出介绍信和学生证,说明我们此行的来意。一个中山装左胸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们。他介绍自己是办公室的徐副主任。他的眼睛一直在阿枝身上瞟,一路上数不清的男人都这样,我已经习惯了。我告诉徐主任(称呼他时,我自动省略了那个“副”字),我们是趁暑期来大同参与社会实践的,我和阿枝姑娘负责打前站,还有4个人骑自行车过来,估计今晚或明天就能到。他分明是对有人从北京骑单车来大同感到吃惊,嘴巴张成了O型。

我对徐主任提出了入住团市委招待所的请求,他表示没问题。他发现我和阿枝随身带着行李,便提出先去为我们安排住宿,我和阿枝脸上的笑愈发甜蜜,我们一致觉得徐主任的决定太英明了。他自动为我们要了两个房间,并嘱咐前台先挂账后结算,我们越发觉得徐主任通情达理,是个好领导。他陪我们在房间里坐了几分钟,推荐了华严寺等几个名胜去处,建议我们今天在市区里转转,然后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,起身与我们握手告别。

大同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可供数落的清晰印象。就像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样,它是低矮的,没有什么天际线可言,或者说它的天际线和地平线几可重叠。它是风尘仆仆的,甚至是蓬头垢面的,天地间浮着一层撕扯不尽的土黄,而且我们不能忘记,这里是中国最富盛名的海量煤田,煤就是它高亢悠长的主旋律,煤就是它的最深厚的底蕴和内涵。如果能洗刷掉那漫天黄尘,就能见识它黑色的本质。这本质当时我看不到,今天我照样看不透。我只是感觉到这座古都,除了烟火气,还存着一股苍凉气,它风尘仆仆的样子,跟当时的北京南京西安神似,都仿佛是在倒着,要走回那深不可测无以记叙的远古过去。

根据临行前的约定,那4个骑自行车的男同学于当晚顺利抵达大同,在团市委招待所与我和阿枝会合。

接下来的日程比较零碎,我大致罗列一下:

艺术系男生去看云冈石窟那天,我们没有陪他再去,他背回来一摞速写作品证明了他对自己专业的热爱,不过他表示此行并没有感应到什么奇异的征兆。

历史系男生和中文系男生找到大同市文化馆,把两人的争议交给那里的一位资深馆员评断。老人是无比的中肯实诚: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同人,我也希望彼云中即此云中,可惜审其诗词义理,将彼云中解为此云中实在牵强。易安居士好一个云中雁回啊!

我们搭长途客车去了浑源的悬空寺。在那里遇上一个老外,是个物理老师,呆了好几天了,说是对悬空寺的建筑力学深感神奇,想考究其中的奥妙。他老盯着阿枝看,还想跟阿枝合影,被我微笑着拒绝了。

之后就迎来了我们的大日子。我们5个男生主动要求去大同矿务局下属的煤矿体验生活,徐主任当场就同意为我们联系,并派一个年轻人随同我们前往。阿枝也极力要求与我们同去,但是遭到了徐主任的拒绝和我的反对。我曾在贵州家乡下过一次矿井,那个幽暗深邃的地下世界可不适合阿枝这样的姑娘贸然前往。最后阿枝去了矿务局某幼儿园和那里的舞蹈老师一起教孩子们跳舞,我心里再次赞美了英明的徐主任,这个安排对她再合适不过了。

我们5个小伙子去了离大同市区20多公里的永定庄煤矿(因为永定门的缘故,我对永定庄这个名字记得特别清楚),其开采历史已逾半个世纪。我们连着几天乘坐运煤专用火车上下班,随矿工们一起,严格按照安全操作规程穿戴整齐,下到黑洞洞的矿井,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,我最喜欢沿着轨道推送装运煤炭的小翻斗车。

刚到煤矿上,我们也提过就在矿上住宿不必每天返回市区的要求,但是没能得到批准。应该是第4天吧,那是我们体验井下作业的最后一天,我们再次强烈要求最后一夜能留在矿上,跟矿工们一起睡一次那种感觉非常粗犷雄壮的大通铺。

我们如愿了。

我也得以经历了人生中至为惊悚的恐怖(销魂)一夜。

在矿上的几天里,我见过三三两两在矿区各处转悠的提篮妇女,她们就像电影里叫卖香烟洋火桂花糖的角色,不过篮子里除了香烟,还有的是茶叶蛋豆腐干以及自行封装的劣质白酒。可是到了黑夜里,她们竟然上了大通铺……白天收好钱,晚上溜进来……那天晚上我看见上了大通铺的有两个,跟她们交易的则不止两个。

这是我第一次撞见这种事,也是我这辈子惟一一次撞见这种事,而且是如此明目张胆,那么多人同在现场。

我感觉自己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,感觉自己差点脑充血死掉,我想狂奔到屋外,可是我双腿发软根本爬不起来。我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,可是耳朵里钻进了奇奇怪怪的声音且不绝于耳。等到黑夜终于沉寂下来,我觉得自己已然魂飞天外。我想出去,可天还黑着,无处可去。身边另外4个人的反应各有不同,历史系男生和中文系男生在诡秘地议论着什么,不时发出嗤嗤的坏笑声,政治系男生道貌岸然地说等天亮要将这事向上反映,艺术系男生更是离谱,他赞美那健康的肉体,说要是能画下来多好。

好不容易捱到天亮,我急匆匆往外走,他们意识到我的异样,开始嘲笑我是没开叫的小公鸡。

更让我惊慌失措的是,阿枝知道我们今天结束体验生活,跟着团市委的那个年轻人跑来矿上接我们回去。

拗不过执意的阿枝,我们征得这几天管理我们的刘组长同意,准备陪她下一次井。我们再次按下井安全规程穿戴整齐,然后来到女更衣室等阿枝。她出来后,6个人一起往坑道口走。政治系的那个坏蛋突然怪笑着对她说:“阿枝,可惜你昨晚上不在,雷子看到了一些好东西。”我急得冲他直摆手,恨不能将他的嘴撕烂。

拗不过好奇心疯狂膨胀的阿枝,我将她带到一个墙角,对她坦白了头天夜里的“恐怖遭遇”。

她:你到底咋了,你昨晚到底看到什么了?

我:我……我,看到了那种事。

她:什么事?

我:就是……那种事。

我嗫嚅着把事情说了个大概。

阿枝听完,呆了几秒,突然,她把头上的安全帽扯下来,往地上一摔,瞪着我:走,回去了!见我一脸迷茫地愣着,她过来将我的手拽住,继续喊道:井不下了,快跟我离开这里!我看到她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。

回去的路上,气氛就像一齐守着一颗巨大的凝固汽油弹,没人说话。

第二天,我们离开大同,去往延安。我和阿枝继续乘坐火车,4个男生继续他们的英雄之旅。

时移世易,人生真相渐次水落石出。我慢慢理解了这世上很多事的发生与存在,调和了形形色色的特殊与庸常。矿工在我眼里,就是一个揉合包容了特殊与庸常的群体。他们有着与惯常生活在地面的人类不同的情感和思维。他们几乎每天都在生与死之间扔硬币。他们身后的家庭多数都挣扎在贫困中。他们较难拥有普通平常的情爱生活。他们对晨昏四季的认知和感受异于常人。

我认识一个矿工,他有一个重要的爱好是晒太阳。可是他在结束矿工生活之后不久,又想着要回到地底下去。旁人都觉得他已经变态了。

(Photoby彭棠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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